一個中午,和一位重慶籍朋友走在廣州的街頭,她突然說了一句話:“找工作的話,我再也不會離開廣州,太喜歡廣州了。”
她在好幾個一線城市都有短期工作的經歷,對比之下,在廣州,“我不用穿得花里胡哨來表明我不是社會底層,廣州人不在乎這個,他們尊重每一個人。”
讀懂這座城市,你就會愛上她(視頻來源:《廣州,來了就不想走》)
這算是捕捉到了這座城市的精神內核。
一線城市我也都很熟悉,有的還生活了好幾年。廣州有千般好,最好的就是廣州人從不把階層地位當成一個重要的東西。對普通人而言就是一種溫暖的感受,對能夠進行抽象思維的人來說,這就叫平等。
下雨的廣州也是溫暖的(陳憂子 攝)
真誠的平等意識,是這座城市精神內核“道”之所在。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。它生成令人舒適的規則,營造溫暖、融洽的社區生態,催生高效而謙和的政府,支持開放、交流的城市風氣。
最難得的是,廣州人的平等意識不是短期人為創造的,而是在數千年歷史里一以貫之的,它根深葉茂。正因如此,同時生長著的,還有常居者的熱愛,和路過者的不舍。
讀懂這座城市,你就會愛上她。
普通話
前幾天,我們有位記者寫了關于河北邢臺女孩萌萌被姐夫投毒的報道,我讓她最后打電話去確認一個細節。
半天后,她愁眉苦臉地說,打了好幾個電話,對面的人也愿意說話,但是都不說普通話,根本聽不懂。
我有點驚訝。這種情況,我的經歷更典型,但畢竟已經是9年前了。
2012年冬天,我去山東高密采訪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事,感覺自己就像到了外國。
從高密出發,先要問怎么坐車,一路上問了路邊五六個人,大家都樸實而熱情,但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懂。摸到了車站,找到了車,在路上問車里的乘客到莫言家要在哪一站下車,大爺大媽們一樣“熱心到飛起”,但同樣的,什么也沒聽懂。幸好路邊掛著“莫言舊居”的指示牌,我迅速要求下車,照著方向進了村,一路問莫言家的院子在哪里,結果還是一樣,聽不懂,只能三步一問,跟著手指的方向走。
莫言先生的老父親在家,老人很熱情的給我倒了杯熱水,我提了幾個問題,他都來者不拒,問題還是同一個——聽不懂,用廣州話說就叫“雞同鴨講”。尷尬了一陣子,只好起身告辭。
有沒有感覺到這里面有問題?事情好像搞反了對不對?
本來應該是北方人擔心來了廣州聽不懂廣州話,甚至也聽不懂廣州人的普通話,但形勢早就完全顛倒過來了。
廣州人有最簡單的快樂(郭嘉亮 攝)
20年前,廣州人的普通話確實很差勁,經常有綜藝節目,會故意模仿廣州人說普通話,有一點喜劇效果,也有諷刺的意思。
新世紀初在北京上大學,有同學拿著一張紙,向我“請教”廣州話(也叫粵語)的讀法,我把上面的字讀了一遍,才發現自己上當了。
上面寫的是“各個國家有各個國家的國歌”,念出來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只剛下完蛋的母雞,同學隨后哈哈大笑:“我母雞啦!”
他沒有惡意,只是覺得好玩。
但諷刺也罷,開玩笑也罷,人們都沒有再往深一點想:為什么是廣州人,乃至廣東人,普通話口音總是被諷刺,或者被用來開玩笑?
因為他們總是愿意開口說普通話。倘若像上面的情形一樣,堅持說方言,死活不說普通話,又怎么會落下話柄?
最現代的廣州保持著最堅韌的傳統(陳憂子 攝)
廣州人那時也知道自己的普通話不好,電視臺有專門學普通話的節目。片頭先出來一個“444”,有人同時在念“細百細席細”,然后一陣哄堂大笑,再出來一個“666”,有人在念“樓百樓席樓”,又是一陣哄堂大笑。
這個節目以自嘲作為開頭,目的卻是鞭策。20年前的廣州人說不好普通話,和今天一些北方城市不說普通話,有著本質的區別。
廣州人學普通話的難度,顯然比北方人學普通話要大得多,前者是系統性的陌生,而后者常常就是一個音調扭轉的問題。但現在,用普通話在廣州絕對暢通無阻,廣州人無論老幼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,反而到了許多北方城市,普通話根本不管用。
說不好和不肯說,區別在于態度,而態度反映的是文化。廣州的文化,一直就是拿來主義的,“放出眼光,自己來拿”。
走在街頭,處處都是輕松與信任(陳憂子 攝)
倒不是說北方人就沒有拿來主義的精神,而是很多地方還不需要。這種需要,是由社會發展提出來的,對于廣州而言,就是開放、交流。
廣州歷來就是萬商云集之地,最大的需求就是暢達的交流。改革開放之后,普通話就成了暢達交流的必備工具,廣州人就迅速接受并學好了普通話。
一開始是說不好,但架不住他們反復地說呀。說著說著,就沒人敢再笑話廣州人了。
“鳥語花香”
“鳥語花香”,是其它省份的人們形容廣州時常用的詞,帶著戲謔成分。戲謔也無妨,但不能僅僅一笑了之,還應該了解它的來路。
“鳥語”是對廣州話的戲稱,因為它在外人聽來太過難懂,易中天就說這是中國第二難懂的方言,第一位是閩南語。
然而之所以說難懂,是從以普通話作為好懂100分的角度說的。
改革開放以前,中國內部人口流動性很小,內貿規模也很小,日常里真正需要講普通話的地方不多,各說各的,互不相干。所謂“好懂”的方言,只是因為它“長得”比較像普通話。比如東北話,以普通話為標準來衡量,顯然就很好懂。
無處不在的笑容,叫醒廣州每個角落(陳憂子 攝)
對于廣州而言,國內貿易難度更大,因為北部橫亙著南嶺,交通受阻。相互交流很少,就意味著彼此對普通話的需求都不大。
廣州以及珠三角平原各城市,一直是外向型的,它們有點像柏拉圖在《斐多篇》里比喻的那樣,各城市就像是圍繞著池塘的一個個青蛙。人們因為地理決定,而向海求生,對外貿易一直是這個區域的歷史特點。
近代史上,因為貿易往來、勞務輸出乃至被販賣出國(“賣豬仔”的由來),在國外尤其是東南亞地區,散布著數量龐大的廣東籍華僑。這些人,作為不顯眼的背景,卻曾經影響了中國的歷史走向。孫中山先生從事民主革命,背靠的就是無數廣東籍華僑老鄉;改革開放廣東成為最前沿,設立特區,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與海外有大量的鄉情聯系,可以以此吸引投資。相當長時間里,星星般遍布世界的唐人街,主要通行廣州話。
在這種情況下,廣州話足以應付需求了。
工作或許繁忙,城市氣質令人放松(陳憂子 攝)
雖然說是一個區域,但在近代以前,珠三角的經濟、文化活動主要集中在廣州一城。珠江西岸的佛山、珠海、中山、江門,華僑眾多,全都屬于廣州統領之下的廣府文化區域。
廣州話,最早其實是秦朝大將任囂率兵抵達嶺南之后,中原話、百越語以及其它一些外來方言結合的產物。
秦朝太短命,任囂出征不久,它就亡國了,任囂隨后在嶺南病死,50萬將士再無歸期,就在副帥趙佗領導下定居下來,決心以此為家,努力與當地百越人融合,于是便形成可以溝通的語言——最早的廣州話。
因此所謂“鳥語”,正是追求暢達交流的產物。它的特點不是難懂,而恰恰是好懂,易懂難懂,只看以什么為準繩。
對暢達交流的向往,始終是廣州最重要的文化特質之一。而之所以向往暢達的交流,原因又在于這座城市從來不是靜態的,總是有新的外來元素不斷地闖入。
自漢朝以來,廣州就一直是中國對外貿易的主要港口。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,廣州的貿易通達波斯灣、東非和歐洲,航路全長14000公里,是16世紀以前世界上最長的遠洋航線。
與此相應,世界各地的商人也頻繁活動在廣州城,“舟舶繼路,商使交屬”。這座城市里就不但南腔北調,而且還“東腔西調”了。唐代長安,繁華成一時之盛,各國使節、商人、學者、學生云集上國首都,而在廣州,外商往來則是歷史常態。
在近代以前,商業沒有成為殖民主義炮艦的前驅的時候,它就是一種比較單純、善意、平等的交流。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,彼此怎樣表達善意呢?送上一捧鮮花,就人人都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善意。
這就是所謂“花香”。
廣州人愛花是全國有名的,但原因并不僅僅在于這里氣候適宜,四季有花,更在于花對廣州人而言有特殊的功能——它是一種普世性的、無聲的語言。
無花不廣州(何易成 攝)
一般情況下,越是常見的東西,就越不會自覺地喜歡,比如只有城市里的人們才會向往田園阡陌之美,身在其中的農民對此根本毫無知覺。沒有絲毫貶低之意,只是客觀地舉例,云南更適宜鮮花生長,也有更多種類的花,但在國內市場連通之前,當地的鮮花主要是用來做菜的,因為它不承擔其它的功能。
而在廣州,不同語言、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口,要在一個共同的空間里共生共處,必須借助各種最容易理解的符號,來傳達話語和情感。鮮花就是一種最簡潔的、最大公約數的符號,花是人類共同的審美,它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語言功能,成為一種交流的媒介。
平等與善意,不依賴語言(盧文 攝)
廣州人的鮮花是用來表達的,用來欣賞的,像一種禮器,也像一種文玩,而不是生活實用器。
由此觀之,則“鳥語花香”,并沒什么不好。
一口通商的繁華
我大學時的班級,是由每個省市各兩名同學組成的,分布均勻,天南地北,所以同學們對于不同地理空間的歷史文化都饒有興致。
一位同學對我說,你們廣東,歷史上就是蠻荒之地。我當然不能茍同,講了秦朝建立任囂城(廣州),以及漢唐宋元貿易之盛,但他不相信,也沒有興趣聽。
這也難怪。
歷史上,南嶺阻隔的不僅僅是商貿通路,它還阻隔了其它兩種重要的東西。
一是阻隔了政治與戰爭。
政治中心權力的爭斗與變幻,中原腹地的逐鹿與殺伐,很少波及嶺南地區,而歷史總是傾向于濃墨重彩地記載政治與戰爭的。
中原的逐鹿與殺伐,只存在于棋盤上(陳憂子 攝)
二是阻隔了嶺南士子的求學進階之路。
因為參加考試非常艱難,而嶺南貿易繁榮又提供了科舉之外的替代性出路,嶺南就形成了一種遠儒傳統,而中國的正史,是以儒家精神為核心書寫的。
嶺南與國家政治文化中心聯系不易,最經常發生的往來,就是一些貶謫的士人、流放的囚徒,悲悲切切地南來,寫下一些擔心自己水土不服、愁病而死的詩文。
這些悲觀失意者,是有條件向中原講述嶺南情狀的人,因為其中很多人最后還要回去。然而身在廣東的時候,不是貶謫之人,就是戴罪之身,心情糟糕至極,自然不會把嶺南寫得春光明媚,一派欣欣向榮,而是動輒蛇蟲遍布、煙瘴橫生。說白了就是身在異鄉,環境不熟,水土不服,否則嶺南人民,怎么世代生存下來呢?
但這些詩文,深深影響了中國人對嶺南的印象,人們也并不多加思考。
常居者的熱愛(陳憂子 攝)
一如歷史記載的不重視一樣,這些情況對于我那位同學而言也不重要。他只承認清朝乾隆以來,廣州一口通商之后,造就了獨特的貿易繁榮,廣東才擺脫了蠻荒處境。
那我又問,為什么當時朝廷指定一口通商的的是廣州,而不是你的家鄉?
他的家鄉在長江中游,江邊的一個地級市。
“那怎么能比呢?你們廣州一向以來就是對外通商的。”
鮮花勾勒的廣州(盧文 攝)
這就對了,問題又繞回來了:正是因為有基礎,有傳統,有歷史。
漢代,廣州已是海上絲綢之路起點;唐代,已是世界著名商埠,與50多國有經濟文化往來;宋時,廣州成為中國海外貿易第一大港;到了元代,已與140多個國家有貿易關系。“廣州通海夷道”,自古“雄藩夷之寶貨,冠吳越之繁華”。
一口通商,其實正是繁華的結果,而不是繁華的原因。
“南風窗”
一口通商確實也造成了新的事實,那就是,近代史聚焦到了廣州,一貫被正史所忽視的嶺南地區,順勢闖入了近代歷史的中心。
從那以后,嶺南、廣州就再也無法被寫歷史的人忽視。事情是這樣的:
英國工業以紡織業起家,它的棉衣、毛衣在嶺南濕熱之地賣不出去,年年逆差,就向中國輸入鴉片來平衡貿易,鴉片荼毒生靈,于是便有了欽差大臣林則徐來到廣東,組織禁煙,英國便發動了鴉片戰爭。
鴉片戰爭是中國歷史的分界,近代史的開端。
廣州人雖然重視商業,為各國商人創造了最好的生意環境,為了商業往來甚至創造了“沒有句法也沒有邏輯聯系的語言”——洋涇浜英語(又叫廣東英語),但在民族大義面前,也絕不含糊。廣州人最早挺身而起抵抗帝國主義侵略,三元里抗英,震驚中外。而在《南京條約》簽訂之后,為了抗拒英國人入城,從1843年到1849年,廣州人民堅持了7年的戰斗,取得反入城斗爭的勝利。
第一次鴉片戰爭實現了英國人的目的,那就是把貿易前沿往北推進,好把毛衣棉衣賣出去,廈門、福州、寧波、上海這些良港,都按照條約要求開放。上海從一個縣城,變成了開放的中心,逐漸發展為后來的十里洋場,亞洲第一大城市。
而這時的廣州,已經開始承擔起推動中國進步的重要歷史使命。
一架橋的歷史,藏著一座城的故事。圖為20世紀80年代拍攝的廣州海珠橋(資料照片,新華社記者 黃鑒秋 攝)
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則徐,就是因為來到廣州,看到國家落后的實情,編寫了《四洲志》,后來又把資料交給魏源,囑咐后者編寫了著名的《海國圖志》。
洪秀全從這里出發,接觸基督教,進行反清起義的思想準備。
康有為在此講學,蓄積聲望,收下弟子梁啟超,其后一起北上,維新變法。
孫中山以此為起點,拉開民主主義革命的序幕,并且以此為大本營,生命不息,革命不止。
年幼的中國共產黨,在這里公開舉行了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“中共三大”,因為這里是當時唯一可以“合法革命”地方,隨后,革命先輩們加入了轟轟烈烈的國民大革命浪潮。
2021年6月20日,廣州,中共三大會址紀念館
新中國成立以后,面臨西方封鎖,仍然幾乎年年不輟地在廣州舉辦廣交會。
改革開放,廣州同樣是前鋒,體制改革過五關斬六將,而中國大陸最早的流行文化,也在廣州發端。
今天的粵港澳大灣區,以香港、澳門、廣州、深圳四大中心城市作為區域發展的核心引擎,廣州從綜合地位上看,依然舉足輕重。
貿易的往來,海外情誼的聯系,新觀念、新知識的輸入,在廣州話里被形容為“南風窗”。
高塔瞭望,熏風南來(黎建鋒 攝)
廣州,就一直是中國的“南風窗”。有這扇窗,就總有意外的驚喜。
90后畫家西茜是我的朋友,去年11月的某天,她說年底要來廣州。“哥哥你能不能帶我去吃地道的粵菜?廣州的東西很好吃。”
我說:“可以啊,廣州可遠遠不止東西好吃呢。”
作者 | 南風窗新媒體主編 李少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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